第442章 刹那芳华与火树银花(二合一)
翌日正午,骤然间大雨磅礴,酆神湖上飘荡有两叶轻舟,水雾缭绕间偶有鱼儿跃起,一男一女各撑纸伞遥遥对望。 男子黑袍黑伞执黑剑,女子白衣白伞挎白剑。 姚崇在湖畔边驻足,没有再坐福船在湖上观战,这样两位不世出的剑仙对决,百里范围之内都不是什么安生地,只有元婴境修为的他可断然不敢托大。 金甲将领快步走到姚崇身边,身上金甲哗啦作响,附耳低语道:“丞相,鬼帝大人今日事务繁忙,不能亲自观战。” 姚崇点了点头,金甲将领抱拳退下。 磅礴大雨丝丝缕缕汇聚如帘幕,凡人目力只看出几尺距离便无以为继,但相隔超过百丈距离的白衣女子和她脚下轻舟,在常曦眼中却是分毫毕现。 大雨泼洒,湖面上白纸伞忽然飘落,女子双脚离开轻舟,衣决飘飘,以她如江似海的灵力底蕴,本可以轻易做到雨不沾身,白衣湿透紧贴娇躯勾勒出曼妙弧度,唯有手中雪白剑鞘纤尘不染,女子瞳孔间的清冷之色愈演愈烈,直至无情。 女子身上气势幽深绵长,脚下轻舟骤然间崩碎成齑粉,一袭白衣震开漫天雨滴直刺黑袍男子,竟是要先声夺人。 常曦心境古井不波,微微起身,脚尖轻点木舟舷首,这一脚刚柔并济,轻舟顿时破湖划向岸边,稳稳停靠。 常曦知道徐清修的是无情剑。 这种另辟蹊径的剑道需要以大毅力大恒心和特殊心法来屏蔽乃至抹杀自身情感,使自身在厮杀中不受外界因素干扰,美名曰“剑胎圆满”,用更接地气的话来说就是冷血,几乎等同于六亲不认的地步。 东吴剑窟的徐家女子们,大多走得都是这条她们老祖宗早就给她们定下的不归路。摒弃道义,剥夺情爱,要求她们为所谓剑窟的千年传承守身如玉,直到身死道消。 被剑老怪赐名单单一个清字的徐清的确有着令人艳羡的天资和根骨,但她其实压根就不适合修行无情剑。或许是因为那位剑老怪受境界和阅历的限制,更有可能是因为夜郎自大,远远学不来青云山各峰峰主们因材施教的先进理念。 固步自封的东吴剑窟生生祸害了这名本该能在剑道一途上绽放出更加绚烂夺目光彩的女子。 这种被那东吴剑窟剑老怪奉为至理的无情剑道,在常曦眼里,实在没有半点可取之处。人若无情无义,与畜生何异? 她还年轻,还来得及回头。 常曦思绪回拢,手中洞幽剑划开雨幕,剑气迎风暴涨,先是粗如碗口,再到井口大小,雨帘垂挂的酆神湖上顿时如有黑色流星拖尾划过,砸向冲撞过来的那袭白衣。 剑修之间,只用剑说话。 白衣女子过肩短发急舞,左手剑鞘换右手,仍旧不出剑,剑柄向前一递,奔若流星的黑色剑气与不成比例的剑柄撞在一起,没有料想中剑柄破碎女子落湖的悲情画面,反倒是不过两三指宽的白玉剑柄夺得上风,剑柄如同点穴般接连飞快的落在黑色流星上,声声沉闷如鼓点,黑色流星应声崩溃。 面色清冷如雪的徐清得势便一发不可收拾,身畔剑气剑意之凌厉,以至于常曦都不禁在心底暗暗赞叹:徐清藏剑十几年就有这等威势,若真给她蕴养个几十年的剑意再出山,自己岂不是要闻风丧胆? 徐清莲足重新踏回湖面,胸脯微挺,左手搭在剑柄上,只这一个动作就让常曦面色剧变! 两人间距几十丈,天地间淋淋漓漓的雨幕垂帘有瞬间的静止不动,水滴开始不自然的扭曲,继而被彻底震碎成虚无,方圆几里之内的雨幕在眨眼间被排挤的干干净净,以至于这片区域里的酆神湖出现短暂的真空和重力失衡,湖水升浮,竟然开始向天上流淌,勾勒出满湖碧波卷青天的丹青画卷。 雪白剑鞘微微弹开,湖中心惊起举世无双的璀璨剑光,剑光氤氲吞吐碧波潮汐,要将那黑袍男子一口吞下。 “洞幽你看,昨夜我和你说这徐清厉害,没骗你吧?” 常曦哈哈大笑,犹胜天威的剑气当头,他却有种他乡遇知己的难得开心,当即一脚跺在湖上,体内黑白两色莲台上的生死剑意毫无保留的倾斜而出,他再有一步踏出,如墨的剑锋挥洒豪迈,与澄澈湖水并做一起,在酆神湖上展开一座千军万马不得过的宏伟剑围! 山巅御书房里,审阅奏折的年轻男子忽然眉心一颤,一股他最熟悉不过的感觉涌上心头。 藏剑术不出鞘则已,出鞘则一鸣惊人,能让棺童和林震江胆颤心惊的剑光,如大江浪潮般卷在蔚蓝的百丈剑围上,轰隆一声巨响,本就紊乱的满湖气机彻底乱做一锅粥,漂浮天际的碧波砸回湖面。 剑光与剑围犹如两军对垒,一时间里难分高下。 无情状态下的徐清黛眉紧蹙,显然对眼下藏剑术已出但仍显胶着的局势很是不满,刚想有所动作,美眸骤然瞪圆。 只见黑袍男子虚幻的身形突兀的出现在她跟前,漆黑如墨的剑舌奔向她的粉嫩脖颈,她不紧不慢退去一步,剑舌离她脖颈不过短短几厘,剑上剑气吹乱她披肩湿漉的两缕青丝,粉嫩脖颈上被剑尖点出一抹猩红,不等男子再递剑,那柄被女子取名藏锋的雪白长剑变刺为拍,玉腿撩起,在那身华贵到不可方物的黑袍子上留下一个女子莲足的印子。 常曦不以为意的拍了拍他那身祭礼锦服,叹了口气。 他方才本来能轻而易举的捉住徐清高高踢起的脚踝,继而贴身上去凭借明王琉璃体赢下此局。但徐清穿的乃是白纱雪纺裙,本就已经打湿几近透明,若他再捉住徐清脚踝,那种踢脚高度,足以将女子裙下的旖旎风光一览无遗,正人君子的他断然做不出这种事占女子便宜的龌龊事情来。 继十几年一现的东吴剑窟藏剑术和青云山秘而不宣的剑围之法横空出世后,那道足以撕裂天地的剑光就和蔚蓝的百丈剑围在湖面上纠缠起来,彼此都在消耗各自的底蕴。 常曦没打算去赌徐清到底能使出几式藏剑术,他只知道那道源自大师兄的百丈剑围可是相当耗费灵力和剑意,眼前这女子在剑道上的天资比其他来可都不遑多让。不去偷窥你的裙底风光可以,不以百万斤的蛮力欺负你也没关系,但若想要我再白白吃你一记藏剑术? 那可不行。 常曦脚下剑步丛生,踏起雷音阵阵,始终不让徐清离开他二十丈距离外,忽有屈指成剑,剑气泼洒如墨,“墨汁”点点滴滴,蓦然化作千枝万枝杏花花瓣,酆神湖上长歌起,割起漫天如雪的杏花花瓣,一曲杏花谣奏响天地间,一剑递出犹胜南陌碾作尘的陌上花开。 世间文字八万个,唯有情字最杀人。 面色冷漠的女子有刹那恍惚和挣扎,苦修十几年的无情剑道根基不知为何有了片刻动摇,蹙起眉头将藏锋舞出呼啸成风的剑气漩涡,漫天飞舞的杏花花瓣被剑气漩涡卷走,但仍有不少漏网之鱼飘向她,每有一片花瓣落在她身上,徐清的娇躯就会不可抑制的颤抖。 酆神湖上杏花谣的余情尚在,黑袍掠过盛开在湖上由剑意所化的杏花花海,趁势欺入到徐清身旁,在付出一节发丝被藏锋斩断的代价后,远处姚崇眼中浮现的赫然是一男一女几乎是脸对脸、鼻尖碰鼻尖的亲昵作态。 胸前一尺清白都险些失守的女子依旧满脸的寡淡冷漠,和貌美剑主同样冰清玉洁的藏锋剑想要将这登徒子斩的稀碎,怎奈何这黑袍男子的贴身游龙身法实在诡谲多端,实在不是一个不谙近身游斗的女子可以匹敌的。 徐清当机立断向后撤去,常曦如影随形,偏头躲过剑气森然的藏锋,指头上浓郁到极致的琉璃色泽熠熠生辉,常曦屈成弹指在藏锋剑旁,蕴含拳打卧牛地真意的这一指若弹在剑身上,常曦有把握可以当场一指把这柄白剑弹成两截。 常曦目光从下往上,与徐清略显灰寂的双眸相视一眼,向来果敢的他再次叹出一口气,被女子又赏了一掌给拍在额头上,就势向后退去。 无情剑道如一座铜铁浇筑的牢狱,里面的人想出但出不来。这座由东吴剑窟剑老怪亲手修筑起来“美名”为传承的牢狱外,不知不觉有着几片杏花花瓣落下,脆弱花瓣触碰牢狱,微微一颤,毫无意外的化作齑粉。 当几片花瓣都毫无悬念的化作齑粉后,这座外人眼里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有着几道不和谐的裂缝赫然浮现,牢狱墙壁上碎石滚落,露出其中蜷缩在墙角里的单薄女子。 她是徐清,一个不知道到底是为东吴剑窟而生,还是为自己而活的苦命女人。 回想自己的童年,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是谁把自己送来的这里。她终日与比她还高半截的桃木剑为伴,每天有让她痛苦不堪的洗精伐髓,身处的永远都是那座不知星星太阳和月亮为何物的死寂山窟,面对的永远都是劈砍不完的傀儡假人。直到有一天老祖宗将活生生的人送到她面前,把一只雪白的长剑塞到她手上,在她耳边如魔般低语道:“朝他刺下去,你就可以离开这座山窟了。” 她忘记了当年自己究竟有没有刺下去,只知道老祖宗后来很是愤怒,拂袖离开了那座囚禁她好几个年头的剑窟。 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她终日惶恐,所以当老祖宗让人给她最后一次机会修行无情剑时,不知道无情剑是什么只知道学成后可以不用再被囚禁在剑窟的徐清慌忙答应了。 十几年后,已经将无情剑修炼到大成地步的她站在了酆神湖上。蜷缩在角落里的徐清把头埋在膝盖上,感受着自己的身躯像件工具般被无情剑道所驱使,她不禁在想,如果当年自己没有接过那册秘籍,如今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暗无天日的牢狱中,忽然有一道温暖的光从裂缝中照耀在她身上,她怔怔的抬起头来,面对突如其来的光明,这个习惯了忍受黑暗的女子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远隔近十万里外的东吴剑窟传出一声气急败坏的怒吼。 瓢泼大雨渐停,湖面上视野开阔不少,藏剑术的宏伟剑光与剑围已经彼此消磨殆尽。 常曦尽人事听天命,见到女子眼中闪过片刻迟疑和挣扎,低语一声知道差不多了,袖管中抖落许多棱角分明的阵法角牌叮叮咚咚入湖,看的对面那白衣仙子紧紧蹙眉,本能的觉得这阵法角牌不是什么好东西,却又无法阻止。 “徐清,我知道你很聪明也很强,在使用藏剑术后与我厮杀至今,你体内还盈余有充沛灵力,怎么想都应该是留给最后的杀招用的,既然如此,就在这里分出胜负吧。” 常曦轻轻说完就闭上了眼睛,面如肃穆,拄剑在身前,宛如一座剑仙拄剑而立的丰碑。 阵法角牌如灵活的鱼儿穿行在湖底,覆盖在湖底的那些稳固湖水和山体的阵法,这些不知出自哪人手笔的蹩脚阵法连林震江的煮海神通都险些没抗住,常曦自然不打算眼睁睁看着片刻之后酆神湖翻下山去,只好自己出手稳固根基。 徐清面色罕见有了紧张模样,她本想趁着常曦蓄势的时机来个出其不意,但刚刚踏出半步的她再难动弹。 因为在她眼中,整片酆神湖仿佛都已经不在视线之中,天地间只留下那袭黑袍和他的手中剑。 女子心头震骇,哪还不知道这已经是最后关头,面色刹那酡红,一口精血喷洒在藏锋上,藏锋剑嗡鸣震颤,剑鸣声直冲云霄。雪白长剑上顷刻间燃起不知名的绚烂花火,越烧越旺,到了最后,利剑长成了树冠锐利的大树模样,盛开出一朵朵银色剑花,高高矗立在雨后飘起薄雾的湖面上。 此情此景,如诗如画。 东吴剑窟中的顶尖神通,火树银花。 常曦的脑海中铺开了一幅回忆执笔的锦绣画卷。 从他在山中小村呱呱坠地时,爹和娘栩栩如生的画像跃然纸上,然后有仙气凛然的清澜掌教,有不厌其烦教他剑诀的青枫,有白衣胜雪视他为己出的云忧师傅,有刚正不阿的彦章师兄,有和他修成正果的莘彤和青璇,有魅惑天成任劳任怨的夙悠,还有给予他再世为人机会的衔烛老爷子。 画卷背面则是笔墨锋利的勾勒出一幅幅场景,有火光四起的山中村庄,有辽阔五千里的青云山,有留给他剑鸣钟的邙山陵,有尸气冲天的滕州城,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大荒殿,也有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那座巫山山脉。 诸多回忆跃然纸上,汇聚成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充盈在他的四肢百骸,割舍不下的执念,短短不过双十的人间年华汇聚在剑上,一首悲怆但又磅礴的剑气长歌缓缓传荡。 姚崇已经惊得张大嘴巴,浑然不知道自己两只脚已经踩进湖里;御书房中执笔批阅奏折的身影豁然消失不见,细软羊毫掉落桌案,溅起三两滴墨点。 常曦睁开双眼,半边金黄半边银十字星,抬剑而起,一脚踏在湖上,整整八百里辽阔的酆神湖有近半湖水与黑袍直冲天际,世人穷极一生也无法想象出一座湖浮游在天是何等震撼的场景,却在罗酆山上真实出现。 真正席卷苍穹的湖水滴滴成剑,天地间有悲怆剑歌起。 “长恨歌,刹那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