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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6章 强弩之末

    “刘秀不击灵璧窦丞相,而击下邳、下相耿车骑?”

    第五伦提出这假设时,魏国行辕群臣第一反应皆是觉得荒谬,他们提出的意见无非是以下几点:

    “兵法有言,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灵璧乃我军后方,且表面无甚防备。刘秀兵寡,欲渡过危局,必派轻兵急袭灵璧,烧吾粮草,若能成,不说我军败退,至少能使彭城撑过冬天。”

    这是第五伦定策时自己分析的,灵璧就是故意留出的破绽,希望敌人一脚踩进去。他们皆深觉此策极有胜算,如今皇帝却因敌军在北上途中稍稍迟疑,就忽然就变了态度?

    “就算刘秀惧战不敢击灵璧,又岂敢掠耿车骑锋芒?”

    魏军三路中,东边的“蛇首”无疑要比西边的“蛇尾”难对付得多,耿弇刚在齐地海岱打了大胜仗,士气正旺,其麾下不仅有上谷突骑,更有冀州甲兵两万余,一往无前,如今轻取下邳,还进逼下相,龇着毒牙,吐着信子,这样可怕的对手,一般人都会绕着走,更勿论迎难而上。

    群臣商议纷纷扰扰,核心只有一个:刘秀不可能打耿弇,皇帝陛下不如再耐心等等,勿要将定好的计划破坏了。

    众口一词时,要坚持已见是很难的,尤其是要根据模糊的消息,来破坏已有的计划,你得说服自己:这不是多疑。

    “而是智者之虑。”

    “智者用兵,必杂于利害。杂于利,而务可信也;杂于害,而患可解也。”

    第五伦最终下了决心,遵从自己的直觉,速速写好诏令,旋即投笔于地,笔墨尚未完全干涸,就封存起来,令人急送南方:“请耿将军务必勒兵,等待彭城战况,不可与刘秀急战!”

    ……

    时间回到数日之前。

    淮北下相城(今江苏宿迁)以南,是典型的江淮地形,有几个小丘陵,其余地区地形开阔,村落小而稀疏,运河、溪塘、沭河等横贯其间,将平坦的地表分割开来。

    丰沛的水流在未开辟成农田的地方,滋养出了连绵不断的树林,但又没有密集到人马难涉的程度,隆冬并未将叶子统统冻落,树木灌丛遮掩了士卒的踪迹,任谁也想不到,本该出现在灵璧以南的汉军精锐、丹阳兵,竟隐于此地。

    而刘秀亦站在一块布满枯黄地衣的岩石上,手扶着佩剑,目光盯着树林之外。

    早在两个月前,发觉第五伦进取徐淮的企图后,刘秀就开始调兵遣将,但先前派去荆州争夺襄阳的冯异难以及时调回、被邓禹送掉的那万余人,早成了汉江鱼儿的饲料。

    若不算临时拉来凑数的民夫,搜尽淮北、淮南、江东三地可战之兵,刘秀只得六万人,尚不如魏军之半。他当然可以直接放弃徐州,抛弃淮北,但刘秀深知,自己若一次性退太多,可能导致身后的支持者绝望之下,作鸟兽散。

    淮北必须守!彭城必须保!最起码,不可不战而退。

    “虽说守淮必守彭城,然魏军势大,不可在彭城与其硬碰,仍需智取。”这便是“守,又不完全守”。

    如果说第五伦用兵如“常山之蛇”,那刘秀的应对,则学了壁虎。

    彭城是壁虎之尾,戏马台是尾巴上的尖尖肉,这座不可绕过的坚壁,起码能拖住魏军主力一个月。

    而刘秀聚集起来的四万机动兵力,就成了壁虎的舌头,能伸出数尺之长,以远方食飞虫!

    刘秀深知道,彭城撑不住太久,他只能靠一次出击,来扭转这绝望的劣势!

    汉军文武臣子的意见出奇一致:应当袭击魏军屯粮后方,灵璧!

    刘秀最初也作此想,但当大军渐渐聚集,计划即将落实时,他却又狐疑起来。

    “第五伦用兵作战,素来料算一切,为何会在灵璧留如何大的破绽?”

    看着地图,揣测第五伦心思,刘秀是越想越后怕。

    对比魏军的布置,刘秀意识到,自己若将兵往灵璧去,很容易遭到敌军“蛇首”绕后,轻兵北上,若不能破灵璧,势必难以久战,面对数倍之敌,败退已成必然。

    “灵璧以南是符离,符离往南是大泽乡,大泽乡再南边,就是垓下啊!”

    再往后呢?恐怕就不是淮河,而是乌江亭了!

    不知不觉,刘秀踩在了项羽覆亡的旧辙上,这一次,他选择谨慎地收住脚步,目光盯向另一侧。

    当得知皇帝放着缺少防守的灵璧不打,却要去迎击势头正猛的耿伯昭部,朱祐等大臣,头都要磕破了。极力劝阻刘秀,就算抛弃彭城,退守淮北,也比这个决策高明啊。

    小耿将军这半年来兵芒太锐,几乎被人视为韩信第二,没人有信心能与他交战占到便宜。

    为君者并不容易,有时候需要广纳贤策,有时却必须力排众议,一意孤行!

    “强弩之末,矢不能穿鲁缟。”

    刘秀丢下了这句话,最终,去往符离的只有近万疑兵,而刘秀则带着其余三万余人,连同朱祐、铫期等诸将,离开临淮郡后向东北行,潜伏在下相以南十数里外,便停住了脚步——再往北,就会进入魏军斥候的侦查范围。

    刘秀从未如此孤独,哪怕昆阳之战出城求救,他也有十三骑相随,可如今身边群臣士卒环绕,但几乎所有将领都信心不足,他们的目光不安地盯着树林外,间或也会瞥向大汉皇帝的后背,万幸,有厚厚的甲胄阻隔,他们看不到刘秀被汗水浸湿的内衬丝绸。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先是冒死从彭城出来的人告急,说戏马台撑不住几天了,而后囤积了粮秣箭矢的下邳竟也告破,魏军强攻城池固然付出巨大伤亡,但也意味着刘秀失去了与下邳守军“里应外合”的机会。

    “只剩下相了。”

    作为项羽的老家,下相县至今仍竖立汉旗,汉将傅俊镇守在此,但也面临魏军围困。

    将军铫期身材魁梧,容貌威严,他是颍川人士,由冯异举荐给刘秀,是忠勇的亲信,负责前锋部队。

    “魏军耿部有冀州兵三师,上谷突骑一旅,如今二师一旅在下邳附近休整,另有一师围困下相。”

    饭要一口一口吃,如何将这一师魏军歼灭,解除下相之困,是重中之重。

    虽然面对下相之敌,刘秀拥有优势兵力,但他却有“遇小敌怯”的习惯,明明可以以众凌寡直接逼近城郭决战,却不急着迅速北上,而是先停下脚步,让士卒休憩,然后派出铫期去诱敌。

    刘秀让人询问过逃到林子沼泽中的当地人,得知,这支魏军颇为骄横倨傲,作为耿伯昭的手下,军纪也颇差,他们经历了临淄大胜、城阳无血开城、东海郡的不战而获、下邳的三日告破,正是骄横到极点的时候。

    “魏军最好围城打援,彼辈困下相而不攻,或许便是想引诱我军相救。”

    又道:“此役乃反攻首战,要尽量完师而胜。”

    话虽如此,这支魏师会不会上当追击,落入熟悉地形的汉军包围圈,尚不可知,在等待的漫长间隙里,刘秀能感受到麾下的不安。

    他自己又何尝安心呢?只能在将校和士卒中巡视走动,勉励他们,若有人冬衣不足,刘秀甚至会令人将自己的毯子给予——汉军不如魏军阔绰,冬衣筹备尚不能人手一件,只能尽量满足精锐。

    若是遇上淮北本地豪族随军者,询问其家中情况,刘秀则停步加以安慰,言语中充满对魏军野蛮暴行的愤慨。小耿破下邳时的军纪不太好,加上渔阳、上谷突骑的习惯性抢掠,已经影响到了魏军在此地的风评。

    忽然间,刘秀猛地回头,他在冷风吹拂过树林的沙沙声中,似乎听到了声音:诱敌的汉军在匆匆撤退,倨傲的魏军紧追其后!声音越变越大,千马奔腾之声,刀剑铠甲交击!

    铫期做得不错,围城的魏军大多追击而来,过去大半年的仗胜得都太轻松了,他们一旦出击,敌人便土崩瓦解,习惯了所向无敌后,心态也会产生微妙变化。

    眼看魏军渐入包围圈,刘秀也翻身上马,扫视众人,仿若昆阳大战前夕一样,他举起剑,让自己的身影在炎炎汉旗前,掠过前锋,让所有人都看到自己,看到他们的皇帝与士卒同在!

    “诸君,夺回淮北,将从此役而始!”

    ……

    短短一日后,身在下邳城,等待配合“蛇尾”的耿弇,便得知了下相的败绩。

    “下相遭到吴军大众?”

    “敌寇数路来攻,汝等难以对敌,遂歼敌无数,转头暂退?”

    面对噩耗,耿弇倒是不全是忧虑,反而有些兴奋,这意味着,敌人放弃了去灵璧那个陷阱,反而直冲他这蛇头而来,这倒是先前未曾料到的事。

    “吴军有多少人?”

    “十万?”

    这个数字气得耿弇直接拍了案几:“怕不是诓我,刘秀就算刮尽徐扬之兵,手中恐怕也不足五万,焉能有十万之众?”

    这显然是败军之将在推诿责任,一旦失利,就极力夸大敌人,乃是军队里的常态了。

    至于跑回来的将校说,作战期间歼敌多少多少只来不及割首级清点,更是万万信不得。

    耿弇只关心一件事:损失多少?

    “收拢后,只得五千?”

    不管剩下那五千人是战死、被俘还是逃散,损耗过半,基本意味着一支军队丧失了战斗力。

    形势一下子不容乐观起来,和属下一样,小耿也难以避免军中坏习惯,前段时日的下邳之战并没有给第五伦奏报里的那么顺利,其中一个师主攻,损失不小。

    而更要命的是,随着严冬越发寒冷,耿弇夏天时在临淄挨了一箭的地方伤口复发,时常隐隐作痛,这也是他在下邳滞留,没有亲击下相的原因。

    “车骑将军!”

    伏隆作为第五伦留在耿弇身边的刹车片,立刻恳求道:“形势大变,吴军不击灵璧而来袭我,既然刘秀贼兵强盛,不如可暂时闭下邳城休养士卒,以等待皇帝到来。”

    “下邳城小,放不下两万余人,其余怎么办?”

    耿弇却摇头说:“更何况,天子将到,臣子应杀牛洒酒待百官到来,岂能反要留着贼虏来麻烦君上?”

    不及商议妥当,来自彭城的急诏抵达,伏隆听诏后,除了惊呼第五伦料事如神,竟能提前预判刘秀动作外,便是再劝耿弇,按照皇帝的诏令,勿与汉军交战!

    “下相与下邳之间,不过一日之程,吴军眼下可过了沭水?”

    “已过沭水,前锋逼近下邳之郊,驻定不动。”

    耿弇顿时了然,若敌人未过沭水,尚能阻击,一旦抢渡,就被他们欺身近前了,遂对着诏令下拜,感慨道:

    “如今形势,不是臣非要打刘秀。”

    “而是刘秀,扑面而来,避无可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