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当清晨的阳光穿过朦朦的雾气,费力地洒遍柳京的每一个角落,人们从睡梦中醒来,希望迎来新的一天。 然后他们很快会发现,今天不过是昨天的重复,和明日的预演。 颜柳区人民医院,在这里,每一个病人早上睁开双眼的时候,都渴望自己的病痛已消失一空,随即就会察觉,一切一如往常。 这里是世界上希望和绝望最多的地方,可它看起来又比任何地方都要清净和冷漠。 宋玉珍推着轮椅,在人民医院住院部的小道上散步,享受一下清晨那并不算和煦的阳光,她喜欢这里的清净——起码在九点之前是这样。 轮椅上是她的女儿,胡楠。 她头发很短,甚至比一般的男人都短,也很稀疏。她面色苍白,眼神呆滞空洞,嘴角有些歪斜。身上穿着一套淡蓝色的滑雪衫,柳京的天气还不是那么的冷,可她穿着好像也不觉得热。 她是个瘫子。 宋玉珍慢慢地推着她,她已经在这些小道上推了她十多年。 从家里出来,穿过学校,就能通到医院住院部的后门,然后在这个小花园里转上十几二十分钟,从另一条路返回,经过集市,买些菜或者日用品,再回家准备午饭,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下午,陪女儿一起睡个午觉,起来后到校园里逛逛,偶尔去学校附近的公园走走。 宋玉珍家就住在柳京工业技术学院里,她曾经是学校的一名职工,现如今已经退休了。 晚上吃过晚饭,她会坐在电视机前,陪女儿一起看两集电视剧。 虽然不知道女儿到底看不看得明白电视,宋玉珍都会把她推到电视机前待上一两个小时。 接着,给女儿洗个澡,就该睡了,第二天还要起来,推女儿出去散步。 睡前她还有一个习惯,会写日记,将一天的生活见闻用笔记录下来,然后才上床睡觉。 这个习惯她已经坚持了十多年,从女儿瘫痪的那一天开始的。 时间快要到九点,住院部马上要开始上班,这里的人会越来越多,往常宋玉珍就会推着女儿离开,但今天她没有。 她看了看手表,九点了,便推着女儿进了住院部的大楼,大厅里导引台的护士已经上班了。 宋玉珍上前,对护士道:“护士同志,我想问一下,体检科做超声检查要哪些手续啊?” 护士道:“这里是住院部,你要去门诊那里挂号,到体检科去预约。” 宋玉珍又道:“哦,我是柳工的…的职工,我认识康复科句医生,我和句医生打过招呼。” 柳京工业技术学院和人民医院有合作,学校的教职工还有学生都到这里看病,有统一的报销,两家单位已经合作几十年了,一些退休教职工和这里的医生熟。 护士听宋玉珍这么说,道:“哦,那你给句医生打个电话。” 宋玉珍又道:“句医生今天不上班,他让我直接到这里来,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去。” 护士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她最不喜欢柳工的老师职工到住院部来走后门,不过看宋玉珍恳切的样子,只好打电话帮她联系了住院部的超声室。 超声室的检查医生和句医生关系很好,听到是句医生安排的,便让宋玉珍直接去超声室。 “谢谢,谢谢。” 宋玉珍千恩万谢,推着女儿朝着超声室去了。 住院部的超声室在住院大楼东边,专门一个平房开辟出来,给住院病人做检查用。 早上,这里没有门诊和检验科那么忙,只有一些穿着病号服的病人在等待。 超声室里有一台挂壁电视,上面播放着最近流行的肥皂剧,那些病人一边等待一边入神地看着又臭又长的剧集,以至于没有发现前面有个人插队。 就算有,他们也不在乎。 他们一个个都耐心非凡,时间对他们而言仿佛是敌人一般,等待倒是成为对付敌人的一种方法。 宋玉珍推着轮椅进了超声室,检查医生见了道:“把人扶起来躺床上,要查哪儿啊?” 宋玉珍忙道:“哦,不是的医生,不是我女儿查,是我查。” 原来,宋玉珍是要给自己做个超声检查,医生又道:“那行,你躺上来,要查什么地方?” 宋玉珍坐上了床,解开外套,掀开里面的秋衣,指了指右腹部:“就是胃、胆和胰脏这块地方,最近老不舒服。” 说着,宋玉珍躺了下来,医生在她的腹部涂上了一些耦合剂,冰冰凉的,接着用探头开始进行检查。 胡楠就待在门口的位置,眼神呆滞地望向宋玉珍,十五年了,她一直都是这样。 能吃,能睡,能有一些简单的反应,可不会说话,不能活动,智力相当于一个儿童。 宋玉珍做着检查,眼睛却一直盯着女儿,这个曾经活泼、可爱、美丽的女孩子,如今却是个头发稀疏,眼歪口斜,身材变形的瘫子。 丈夫十年前去世后,宋玉珍就和女儿相依为命,靠着微薄的退休金,国家和学校的补助艰难度日。 她已习惯了照顾瘫痪的女儿,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一天天的老去,她知道自己陪伴女儿的日子已经越来越少了。 最近她的腹部时常出现疼痛,吃了点肠胃药并没有起效,便拜托医院认识的医生,到这里来检查一下。 如果超声查不出什么问题,待会儿她还要去做个胃镜,听说胃镜做起来很难受,不知道吃不吃得消。 宋玉珍这么想着,她觉得自己应该不会有什么大毛病,这些年来她过得小心翼翼,生活非常健康规律,想着能活长一些,能更多地照顾女儿。 除了她这个当妈的,不会再有人去照看胡楠了。 检查很快结束了。 医生给了宋玉珍几张褶皱纸,让她把肚子上的耦合剂擦一擦,道:“最近觉得身体有没有什么异常?吃饭,大小便都怎么样?” 宋玉珍一边擦着肚子,一边回道:“最近胃口一般吧,有点腹泻,人瘦了,但我最近吃的也不多。” 医生点点头,在键盘上敲打了一会儿,写好了超声检查报告,然后转过身对宋玉珍道:“我看了一下,你的胰脏上可能有肿瘤,怀疑是胰腺癌。你最好去肿瘤科挂个号,做进一步的诊断和治疗。” 医生的话郑重而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可在宋玉珍的耳中不啻于晴天霹雳。 接过医生递来的检查报告,那些影像她看不明白,但文字她能看懂。 “腺管上皮导管肿瘤…胰腺癌……” “医生,我…” 宋玉珍还想说什么,医生打断了她:“去肿瘤科挂个号,找专家好好看看吧,你这个肿瘤已经很明显了,如果不放心可以去做个CT,进一步确诊。你这个,要加紧治疗啊。” 医生的话依旧平淡,甚至于带着一丝冷漠。 并不是因为她真的冷漠,而是在医院这样充满绝望的地方,给人任何一丝希望,带来的往往是更大的绝望。 倒不如冷淡一些,让每个人去自己接受自己的命运。 宋玉珍离开超声检查室的时候,差点忘了推女儿的轮椅,等她反应过来,甚至已经走出超声室好几米,护士推着胡楠出来喊她,她才反应过来。 推着胡楠,她像往常一样,从医院的另一个门出去,来到农贸集市,买了点蔬菜,还买了些牛肉,买了只老母鸡,一条鱼。 店里的老板都认识宋玉珍和她的女儿,知道她家里的情况,有些和善地和她打着招呼,有些送了她点小葱、鸡蛋。 宋玉珍看上去和平时一样,向他们表示感谢,还拉几句家常,脸上露出自然而随和的笑容。 有人常说,生活对人愈是残忍,人愈是要微笑面对,那些苦难总有一天会被感化。 其实这完全是放屁,宋玉珍已经意识到了这点,可她习惯了,习惯用笑容掩饰无奈的人生和悲剧的命运。 如果笑就有用,人类便不会有那么多眼泪了。 宋玉珍没有哭,买完菜的她推着女儿回了学校,他们住的地方是学校的老家属楼。 自从女儿瘫痪后,她和学校申请,把房子换到了一楼,因为这里没有电梯。 进了门洞,一楼还是有两级台阶,她发现一直放在台阶旁的木楔盒子又不见了,这是她托人用三合板打的,方便推着轮椅上下。 不知道楼里的哪家人,要把这东西给拿走,十五年这样的木盒子她打了好多个,也丢了好多,从来都没有追究过。 今年已经丢了三个了。 没办法,她只好把买来的菜放在女儿身上,把轮椅前轮翘起来,放上台阶,再顶住后轮用力地往上推。 如果是力气大一些的人,推个轮椅上两级台阶不是什么大问题,可宋玉珍已经60多岁了。 她的右腹突然一疼,整个人一松,推到一半的轮椅朝后滑了回去,“咣”一声把宋玉珍撞倒在地上。 胡楠腿前捧着的菜、肉洒了一地,她的眼神依旧呆滞着,只是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一楼101的门开了,一个中年妇女探头出来,看到宋玉珍倒在地上,忙出门把她扶了起来,又帮她把地上的菜都拾了装回塑料袋里。 她嘴里说着:“哎呀,以后敲敲门,让我出来帮个忙就行啦,你看你摔倒了,摔出什么事来,你女儿怎么办啊。” 宋玉珍起身,缓了口气,道:“谢谢你,欧阳老师,我不要紧。” 在这个欧阳老师的帮助下,宋玉珍将女儿的轮椅退了上去,那些菜都放回了塑料袋里,就是一个大西红柿,还攥在这个欧阳老师的手中。 宋玉珍道:“这个西红柿您拿去吧,正好我买多了,拿去。” 欧阳老师的脸上笑起了一圈褶子,嘴里说着“这怎么好意思”,却没有把西红柿还回去的意思,攥着它回了自己家,关上了门。 费劲力气回到家中,把女儿给安顿好,宋玉珍开始做午饭。 她做了一桌子的好菜,老母鸡汤,青椒牛肉丝,红烧鱼,油渣青菜,西红柿蛋汤。 自从女儿瘫痪,丈夫去世后,除了过年过节,平日里她很少烧这么多菜。 她和女儿好好吃了一顿,喂女儿吃饭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她很耐心。吃完后,她将碗筷、桌子收拾干净,去卫生间冲了个澡,洗掉身上的油烟味。 接着,她将女儿扶到床上,躺好,让她好好睡午觉。 她来到自己的房间,拿出了那张超声检查单,坐在那儿看了很久。 这是她人生的一张审判书,上面分明写了两个字:死刑——因为宋玉珍知道,胰腺癌是癌症之王,一旦罹患,生命也就进入了倒计时。 她看着这张判决书,想从中找出点东西:她的罪名。她到底犯了什么罪?要受到这样的判罚? 想了很久,她似乎想明白了。 女儿应该已经睡着了,她从抽屉里拿出日记本,写了点什么,然后把检查单夹在了日记本里,一起放进了抽屉,今天写日记的时辰比往常要早。 然后,她从衣橱里取出一张旧床单,用剪刀剪开,拧成了一股绳子,走到客厅中央,天花板上有拆了扇叶的电风扇轴。 她将绳子打了个死结,绕成一个圈,扣在了电风扇的轴上。 用力拉了拉,应该还算结实。 宋玉珍又去了女儿的房间,胡楠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她睡得很香。 女儿长得像她,18岁的时候很漂亮,像一朵白色的茉莉,看到她,宋玉珍就会想到年轻时的自己。 她轻轻抚摸着女儿的脸庞,如今那已经是被病痛和岁月折磨地丑陋而扭曲的脸,可在宋玉珍心里,无论女儿变成什么样,她都是十八岁时的样子。 宋玉珍心里想着:今天,这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妈妈对不起你,以后不能再照顾你了。” 宋玉珍红着眼睛,从一旁拿起一个枕头,朝着胡楠的脸闷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