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明朝公务员
“也有可能是豆腐放坏了,这大夏天的,”对面的桂花糕点铺的老板娘怯怯说了一句:“豆腐半天就坏了。” 这络腮胡大汗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一扬手,却见几个人提着一个木桶从瓦房里出来了:“这就是证据!” 他掀开木桶盖子,只见里面是混沌黄浊的粪水,味道奇臭无比,让街上的众人都恶心地捂住了鼻子。而络腮胡用漏勺舀出了一块黑黄的豆腐:“你们吃的臭豆腐,就是这尚老二在这粪桶里浸泡出来的,尚老二,你还有何话说?” “我没有!”尚老二目眦尽裂,“你们、你们这样红口白牙诬陷我!我要、我要告官去!” “诬陷你?”络腮胡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我们沈府需要诬陷你?你要告官就告去,不用我提醒县衙怎么走了吧?” 这人嚣张极了,但明显人们都很害怕他,可见他背后的沈府,那个买了豆腐回去的沈老爷,应该是很厉害的角色。瞧着这群人傍若无人地走了,尚老二一口气上不来,又晕了过去。人群渐渐散开,空气中依稀传来不耻的唾骂声,在瞧到了那一桶粪水后,所有人似乎都认定了尚老二是个黑心人。 “他家的豆腐我也吃,”桂花糕店里的老板娘仍在嘀咕:“我还亲眼看到他买了卤子做豆腐,怎么会是粪水泡出来的呢?” “闭嘴吧,”她家的男人就把店门闭了:“那尚老二恶了沈家大老爷,甭管是不是吃出来的,还能有什么活路?识趣的就赶紧搬离这地方,不是说他本来就不是咱们绍兴人吗,这年头,嘿,户籍上管得越发松了……” 陈惇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耳朵居然也十分灵敏,竟将那桂花糕点店里夫妻两个的窃窃私语听得一清二楚,这夫妻都说了实话,尚老二的臭豆腐绝不可能是粪水泡出来的,这一点陈惇可以肯定,上辈子专门吃的大厨做的臭豆腐,味道都不如尚老二的豆腐鲜嫩,若是能将豆腐放在粪水里就能做出这样的好豆腐来,那传到后世的干脆就是一道粪水豆腐了。 而最让陈惇感到古怪的是,这些来打砸的壮汉看上去十分悍勇,其实根本没有表现出的那么骇人,一般练过武的人都骨骼坚硬,肌肤遒劲,指节不会如女人一般松软,而他们砸那几下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内劲,花花架子罢了,倒像是耍杂技的一般。陈惇用脚将桌子勾住,那些人连踢了两下都踢不动。 陈惇将尚老二扶起来,狠狠掐了人中,见人还是没有醒来,才发现这家伙的后心处竟叫一块不大不小的碎木扎了进去,血虽然流不多,但位置很吓人,唬地陈惇急忙将人翻过来背在了背上,对吓得只知道喊爹的薇儿道:“别喊了,你快去找医生!” 他说了这话,却又想起薇儿不过是个三四岁的丫头,哪里知道大夫去哪里找——他一抬腿,却头昏目眩地倒在了地上,倒下去的时候还在想,这身体,简直是太虚弱了。 等他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那个狭**仄的家里,他呻吟出声,就见凳子上的陈温惊喜地转过头来,扑向了他:“我儿,你可算醒了!” 陈温抱着他老泪纵横,“你都昏迷了两天了,昨天早上爹爹匆匆赶回来却没见着你,可是把我吓死了!后来又见着你和尚老二抱在一处一动不动,地上又一滩血,他家丫头又在嘶声力竭地哭,我还以为你和、你和他两个斗殴起来,把性命丢了!唉,真是叫我魂都丢到了九天之外!” 原来陈惇昏倒之后不多久,陈温就回来了,他还带了大夫来,这大夫原本也唬了一跳,结果仔细一看,才捋着胡子道不打紧,一个是大病未愈身体力不能支所以晕倒了,一个虽然被木屑扎进了后心,其实根本只是扎进去一寸不到,只是伤口撕裂了一些流了血而已。 陈温这才仿佛从地狱中回到了人世间一样,积累了很长时间的各种情绪在陈惇醒来的这一刻喷薄而出,比如说现在,他甚至念叨起来了陈惇已经死去两年的娘亲:“都是爹爹不好,把你娘拖累死了,你娘她多好的人啊,跟着我,一天福都没享过,她跟了我,真是鸿鹄跟了癞蛤蟆呀!我有愧于她啊!你娘临去的时候,我还跟她立誓,一定会把你拉扯成人。可她前脚走,我就叫你吃糠喝稀了,你大病一场差点没命,你叫我将来如何在九泉之下见你娘呢?我真是无用之人啊,读书读了半辈子,一事无成!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啊!” 见陈温伤心不已,陈惇也感到了这个身体残留的悲伤,“我这不是好好地吗?以后日子会越过越好的,娘……在天上看着呢。” 陈温振作了起来,道:“你说得对,我正要和你说,我找了一份好营生,是给县衙里当佥书,每个月会有二两二钱的白银呢,足够咱们家嚼用了。” 在这物价并不虚高的年代,一只鸡只要一钱银子,若是陈温父子两个天天吃米吃菜不吃肉的话,这一笔钱绰绰有余了,若是吃肉的话,只要不是顿顿吃,倒也能勉强维持,但是柴米油盐这些佐料,烧的柴火,身上穿的衣服,哪个不需要钱呢?算下来,这日子恐怕更是捉襟见肘了。 但现在有这笔钱,绝对是比没有好的,陈惇知道陈温就是书读傻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典范,把年华蹉跎在一次又一次不中的科举考试上,其实这似乎已经是陈温的执念了。现在他能主动谋求生计,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你在县衙里上班啊?”陈惇对这个更感兴趣:“那就是公职人员了……爹?” “什么公职啊,我只是被知县老爷聘用了,”陈温感叹自己的运气好:“也是上天庇佑,前一任的佥书十天前奔丧去了,公署里缺这么个人,县老爷急招,而刘典吏我又认识,他就跟知县老爷推荐了我,知县老爷见了我一面,对我还算客气,当场给我发了聘书,让我充了书吏。” 从陈温口中,陈惇才渐渐了解这个时代的官吏制度。明朝官吏,虽然经常一并提起,但是官员和吏员却是泾渭之别。官员领有公家给予的薪水,属于公务员。吏员是官员另外聘用的临时工,不属于公务员编制。 吏又分为有名额的和没有名额的。比如知县老爷自己聘请的人员,如师爷和长随,做为自己的智囊、心腹和随从。这些人员,往往跟随官僚升迁变动。而县衙之中的其他人,一曰书吏,二曰承差,三曰典吏,四曰攒典,这些人多为本地固定为主,算是有名额的那种。因为本地错综复杂的关系,知县一般也不会轻易调动这些固定的小吏,而这种小吏的竞争也算是比较激烈的,但会稽县算是个例外。 会稽县的县丞丁忧,并无后补,知县老爷曹正生性悠闲,奉行黄老之道,刑名上面不怎么用心,但万幸会稽县鱼米之乡,百姓欣欣乐善,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刑狱。所以县衙“六房”的书吏,按规矩本该有六人,但因为无所事事,只保留了三人的名额,而这三人之中,马书吏和杜书吏自成一党,排挤王书吏,王书吏这次虽然名义上是回山阴奔丧,但看样子是不会回来了,所以知县才招募了陈温进来,补全这最后一个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