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奥拉尔之殇(四)
寒冬天空中的白云慢慢飘浮,在地面投下一片片的影子,云朵遮挡住了太阳,地面就在这种时明时暗中变化着。 已经是五月的太阳照在身上是很热的,所以每当有云彩遮住阳光时都会有一阵清爽传来,可接着很快这清爽就又被燥热取代,于是人们就在这种时凉时热之中交替感受着来自初夏的眷顾。 卡尔吉诺的心情显然和这天气有些相似,随着敌人的出现,他的心情也是时晴时暗,时好时坏,斥候把一个个敌人的行踪报告上来,卡尔吉诺则一次又一次的在这种变化中经历着旁人无法想象的煎熬。 以7000对15000,卡尔吉诺并不认为自己会取得胜利,他想得更多的是如何保证能够安全的撤退。 卡尔吉诺不是个自以为是的人,他从没觉得自己比别人有什么太优秀的地方,他能在战场上一直顺利与其说是因为勇敢不如说是能比其他人考虑的更多,或者是对可能造成失败的原因看得更加敏锐。 卡尔吉诺自认能够在冲锋的时候毫不犹豫的冲在最前面,但是他不会允许自己的军队也像个莽撞的骑士一样盲目的与敌人交战。 他需要的是谨慎而又安全的作战,而不是一群莽夫的胡闹,而且他更宁愿指挥一支听话却人数少些的军队,也不愿意和一群乌合之众一起作战。 所以即便有手下为阿格里人只是躲在奥拉尔镇里感到愤怒,卡尔吉诺也没有想过让亚历山大的人搀和进他的战争。 “米兰人的骑兵已经占领了大路边缘,”又一个斥候跑来报告,其实这已经有点多余,卡尔吉诺看着远处扬起的烟尘已经猜到了那是米兰人的骑兵部队。 和所有城邦国家不同,米兰的斯福尔扎家对佣兵这个行当显然有着某种说不出的莫名情愫。 也许因为自己就是佣兵起家,而最终又巧妙的从原来的雇主那里得到了如今的米兰,所以斯福尔扎家显然对佣兵更有着重用中满是提防的心思。 在米兰,是既没有佣兵的行业工会更没有任何佣兵组织的,因为米兰公爵斯福尔扎自己就是最大的佣兵头子。 他们组织佣兵,训练佣兵,给他们提供闻名遐迩,让其他地方的人眼红不已的米兰装备,然后和他们签下完全由米兰公爵为雇主的合同。 不论是外租还是自用,佣兵们的行动都是由斯福尔扎家自己决定,这样不但杜绝了可能会出现的对斯福尔扎家不利的行动,又为米兰赚取了大笔的雇佣金,可以说米兰是与著名的以出售佣兵为主业之一的瑞士近似的国家佣兵输出组织。 不过也因为如此,米兰人训练就要比其他地方的佣兵更加细腻,而且更有组织性,这是由于米兰佣兵都是来自一个地方,接受的也是同一种训练的有关。 米兰骑兵盔甲上的闪亮,总是在敌人还没有看清他们的样子时先一步映入敌人的眼帘,那种震撼人心的情景带来的往往是米兰人还没有冲锋,敌人就已经动摇。 如果碰上的是战斗意志坚定而且悍不畏死的对手,米兰人就会向他们展示一下美观精良到堪称艺术珍品的盔甲的坚固与同样外形漂亮却凶残可怕的米兰刀剑的威力。 远处的地平线上已经出现了点点黑影,他们有些横跑,有些则来回盘旋,然后这些骑兵又慢慢消失在地平线下。 卡尔吉诺看了看自己的两边。 7000热那亚人,除了大约不到1800人的负盾重弩兵之外,还有大约1000名骑兵,这是热那亚很少的骑兵中的少半部分了。 热那亚人不喜欢骑兵。 他们更愿意相信虽然行动缓慢但是威力巨大负盾重弩兵和那些长戟兵,也不太愿意养活看起来有些多余的轻重骑兵。 所以即便明知道骑兵在战场的作用,可是现在的热那亚骑兵依旧不多。 1000人,已经是其中不少的部分了。 然后就是分成十几个不同战斗大队的大大小小,将近4000的矛戟大队与少数的剑盾兵。 至于火枪手,卡尔吉诺看了看那些夹杂在队伍里当中,有时候会偶尔出现拿着火器的那些家伙,护面甲下的脸上划过一丝鄙视。 他之前对亚历山大说的话完全是他的心声,卡尔吉诺鄙视火器,更鄙视使用火器的人。 在他看来,真正的骑士应该是勇于面对锋利的长矛和能够劈开盔甲,撕裂身体的染血战斧,而不是躲在暗处玩黑枪的懦夫。 卡尔吉诺痛恨火器,他觉得即便是重弩兵也比使用火枪的人更高尚些,虽然在米兰同样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佣兵部队开始装备火枪,甚至在他指挥的队伍里也出现了几百名的火枪兵,但是卡尔吉诺始坚信火枪不过是昙花一现的东西。 未来肯定依然是骑士与伴随着他们获得荣誉的盔甲,长矛,战马与利剑的时代。 奥拉尔镇外与丛林之间的开阔地并不很大,整片开阔地除了之前热那亚人已经占领的坡地之外,就只有远处几处农庄和散落的农舍点缀期间,其余的就只是大片大片起伏不大的空地。 空地中间,一条大路绵延而去,远处消失在地平线尽头,另一边一直通向奥拉尔镇里。 “这里真是片好战场。” 卡尔吉诺轻声说,他掀起护面甲深深闻了一下,加杂在浓浓草稞气息里的麦粉让他打了个喷嚏,然后他立刻把面甲放下,因为他看到从远处隆起的地平线后渐渐出现的片片影子。 联军行进的很慢,除了前面的骑兵很快就在距热那亚人大约半法里之外停下来,后面的队伍似乎并不着急。 他们缓缓的向前走着,很多队伍甚至始终是以纵队前进,哪怕他们已经快到了距离热那亚人一法里之内的地方时,他们也只是缓慢有序的展开他们队伍。 “大人,威尼斯人发疯了,”一个手下兴奋的低喊着“他们居然连队形都没有展开,如果我们现在发起冲锋,他们一定溃不成军。” 手下的话引来了其他人的兴奋,他们纷纷向卡尔吉诺看去,眼中不禁闪动着冲动的光,有些人已经开始不住的揉着手,甚至他身后的传令兵也做好准备,只等卡尔吉诺一声令下就吹响冲锋的号角。 卡尔吉诺有些无奈的看了眼旁边的人,他知道这些人是勇敢的,只要他下令他们绝不会吝惜生命,但是有时候勇敢却未必能帮到他。 卡尔吉诺知道他的敌人并不是故意轻视他,更可能的是,这是个陷阱。 “不,我们就等在这,”卡尔吉诺看向远处的丛林,那片隐约有些黑乎乎丛林看上去就好像有什么猛兽正潜伏在其中。 果然,当发现热那亚人并没有上当之后,威尼斯队伍当中响起了阵阵号角。 一片隐约的大地轰鸣声从丛林方向传来,在战场一侧通往丛林的旷野中,慢慢出现了一支同样数量众多的军队。 看着那支军队,卡尔吉诺身边那些人的脸色变了,他们面面相觑眼神中隐隐透出畏惧的神色。 “如果我之前下令发起进攻,这时候我的侧面应该已经被威尼斯的这支军队包围了。” 卡尔吉诺想要扭头看看那些手下,不过沉重的盔甲限制了他的动作,所以他并没有看到那些人的眼神。 “7000对15000,还是更多?” 卡尔吉诺默默问自己,他需要保证把这支军队安全的带离战场,而不是让他们战死在这里的,但是在这之前他又不能不经一战就仓皇撤退,如果那样对他来说就太不利了。 正如卡尔吉诺说的那样,他是要成为热那亚总督的人,这就需要他必须拥有令人敬畏的声望,可如果他不战而退,那不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他的家族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只要想想之前老罗维雷居然拒绝了他与巴伦娣的婚事,可随后却又让女儿和那个那不勒斯暴发户订婚就可以看出来,连罗维雷家都对卡尔吉诺家不那么看好了。 “这是个机会,这是个机会,一个机会……” 卡尔吉诺不停的低声对自己这么说着,他知道自己是个将军和骑士,也知道自己应该为取得胜利付出一切,但是身为卡尔吉诺家族的一份子,他却更明白什么才是对他来说更重要的。 终于他调动马头,让自己看向身边的手下问到:“你们认为威尼斯人是要消灭我们吗?” “难道不是吗,他们现在要把我们包围起来了,”一个军官指着正从丛林方向缓缓逼近的敌人“他们显然是要从侧面击溃我们,然后截断我们的退路。”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撤退吧,”卡尔吉诺点点头,忽然向旁边的传令兵下令“命令我们的右翼向大路边缘撤退。” 身边的人愕然的看着卡尔吉诺,他们有些搞不明白主帅的意图,只是之前卡尔吉诺准确猜测到威尼斯伏兵的判断,让他们相信主帅的决定肯定是有着更深意图的。 而在镇南的台地上,当看到镇外热那亚人的右翼开始缓缓向着大路边缘撤退时,原本始终在忙乎着构筑炮台的贡帕蒂不禁停下手里的活,有些茫然的看着这个奇怪的变化。 “队长,热那亚人怎么开始撤退了,”一个满脸泥灰的炮手走到贡帕蒂旁边也打量着远处的战场“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贡帕蒂愣愣的摇摇头“也许是因为他们人数太少,所以想要把队形收紧一些,要知道威尼斯人看上去可比他们多太多了。” “是呀,也不知道我们那位伯爵大人是怎么想的,我们可是只有这么点人,如果是在镇子外面也许还有逃跑的机会,可呆在镇子里一旦威尼斯人攻进来……” 那个炮手还在喋喋不休,贡帕蒂的脸色却突然瞬间变了。 他先扭头看了眼炮手,然后又猛然回头向镇外望去,接下来贡帕蒂突然用比萨土话大骂了句脏话,然后不顾一切的顺着台地斜坡向下连滚带爬的跑了下去! “大人!威尼斯人!还有该死的热那亚人!” 贡帕蒂顺着街道不停的跑着,他跳过一道道被马车杂物还有推倒的围墙筑起的障碍的街道和小巷。 又在一群群从阁楼或是房屋窗口望出来的士兵们错愕茫然的注视冲过几道院子撞进一栋房子,然后终于在挡在房间门口保罗·布萨科大声阻止下停下了脚步。 “大人,那个该死的卡尔吉诺!那个卑鄙的热那亚人!他出卖了我们!” 贡帕蒂对着紧闭的房门大声喊着,如果不是知道自己可能不是对手,他这时候可能已经对挡着的保罗·布萨科动手了。 “队长,你把声音放低些吧,”保罗·布萨科不满的嘟囔着,对这个从比萨开始才跟着亚历山大的贡帕蒂,保罗·布萨科不像卡罗那样有太多的排斥,可还是难免和其他阿格里人一样把他看成‘外人’“大人正在会见客人,你这个样子可不太好。” “客人?”贡帕蒂一脸错愕“这是战场,而且可能很快就要打大仗了,这时候怎么会有客人?!” 保罗·布萨科嘴角微微抖了抖,他知道贡帕蒂的问题其实没错,甚至他只要想想里面那位客人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他还是尽职尽责的站在门口挡着眼看急得就要跳脚的贡帕蒂。 贡帕蒂的脸上已经有点发黑了,当他已经开始琢磨着自己拔剑的速度是不是能比保罗·布萨科拔枪更快点时,紧闭的房门忽然打开了。 亚历山大出现在门口。 看着立刻就要冲过来抢着说话的贡帕蒂,亚历山大抬手阻止了他,然后平静的问到:“卡尔吉诺的右翼开始撤退了吗?” “对,”贡帕蒂点点头,接着才激动的喊了起来“那个该死热那亚人把我们出卖了,他让我们完全暴露在威尼斯人面前了。” 亚历山大神色平静的听着贡帕蒂报告,然后他看着比萨人问到:“那么你这是害怕了吗?” 贡帕蒂愣了愣,到这时,他才觉得之前因为看到热那亚人完全放弃右翼撤退时的愤怒当中,其实的确是有着说不出的恐惧。 现在亚历山大忽然这么问,贡帕蒂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有恐惧并不可怕,”亚历山大笑了笑“不过我还想知道你这是对自己的火炮没有信心吗?” “当然不是,”贡帕蒂不忿的喊了声“我相信只要我的火炮阵地没被威尼斯人摧毁,我就能让他们知道谁才是战场上的主宰。” “那么你就不需要害怕了,”亚历山大看了看旁边的保罗·布萨科“因为我同样相信我的阿格里人能保证你的火炮阵地不会落在威尼斯人的手中。” 保罗·布萨科脸上浮起了一层红昏,他无声的向亚历山大微微低头,用鞠躬表示对领主大人对阿格里人信任的感激。 毕竟随着亚历山大身份的变化,不止是卡罗,所有阿格里人都隐约有种正在被边缘化的落寞感。 而亚历山大恰恰就是在这个关于他个人前程甚至生命的特殊时刻,公开表示了对阿格里人的信任。 看着眼前两个都略显激动的手下,亚历山大却回身向房间里微微一笑,随即说到:“夫人,很荣幸能在这里见到您,不过这里很快就要变成战场了,所以我只能派人把您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您完全不必担心我的安危,”充满磁性的甜美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在贡帕蒂错愕的目光中,一个漂亮的女人出现在门口“我想即便是在威尼斯人那里,我也是有些朋友的。” “这个我一点都不怀疑,毕竟您的大名在罗马家喻户晓,奥尔迦拉夫人。” 亚历山大说完,扭头向站在房间外的传令兵大声命令:“传令全军,准备迎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