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远古的通道
“天啦!”我发出了昨晚一样的声音,妍子紧紧攥着我的手,问到:“怎么啦?哥?” “这就是我昨晚梦见的地方,我没跟你说,昨天晚上再睡,我又做了第二个梦,梦见了这个祭坛。”我指头着祭坛的心头,那里树着一根柱子,对妍子说到:“我记得,在梦中,我就是那个老者,后来变成了祭师,死在这里的。那个木桩上,刻画着太阳月亮人物鸟兽有洪水的花纹,我确定,就是这个地方。” 在往上走的途中,我拉着妍子回头,向对面的山洞指着说:“你还记不记得,昨晚我跟你说的山洞,就是老人呼喊的那个,里面有许多孕妇的那个山洞,面对着森林的上坡,那就是那个洞,我们走的,就是人群进森林的坡。” 妍子回头看了看,再看了看这面坡,再看了看我:“哥,莫吓我。” 我们终于走到那根柱子前,是根石柱。但我身边有一个小的旅行团队,有一个导游,她在介绍这根柱子由来。这是东巴人最原始的祭坛,原来是根木柱子,后来,政府为旅游需要,重新修了一遍,用的是石头柱子,但上面的花纹和样式与原来的祭祀桩是一样的。 我和妍子走近一看,妍子发出一声惊呼:“天啦!”,上面真是画有太阳月亮,鸟兽树木,男女人物,更重要的是,图像周围刻画着流水的模样。梦中场景重现,我呆若木鸡。 我不能动了,我仿佛听到大地低沉的声音;我有一种想跪下去的冲动,要不是妍子挽着我的胳膊。 那边来了几个纳西族的妇女,她们母系氏族的习惯仍然存留,女人坚强而又体面,她们路过时,导游也向旅客介绍到:“你们如果仔细看,纳西族的妇女,他们头上包着的头饰,有非常明显的图案:月亮和太阳。跟这祭柱上的意思,是一样的。” 什么传承,能够流传这么久,在这个小小的民族,在这偏远的地方。 她们傍山而行,唱着什么歌谣,毫无顾忌,围裙在身后荡漾。我本想追上去问问,妍子拉着我的胳膊呢。 听导游讲,附近还有一个东巴寺庙,有藏传佛教在这个教区的活佛,最近正在庙里,问大家有没有兴趣,一块去看看。 我和妍子随着这一队游客去了。他们座上了大巴,我们也临时租了一个车子,尾随而前。十几分钟,就远远看到一座有本地风格的寺庙,经幡飘扬,铜铃叮当。 进了寺庙,看见一个大厅,里面有许多人坐在里面。我各和妍子尾随人群而进。在门外还在叽叽喳喳的人们,一进大厅,忽然安静下来,安静得突然,气氛很诡异。我听到一个声音,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戴着奇怪帽子身穿藏袍的人正在说话,身前佛像,身后一幅巨型唐卡,所有人都望着他,听他说法。我和妍子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安心听他讲解。 面对时空的巨大秘密,你要学会庄严;面对自己复杂的内心,你要学会清净。 他说了一些佛法的道理,尽管他是用熟练的汉语说的,但我没记清详细内容。只是对他所强调的“四念处”记忆比较深刻。所谓“四念处”大概是指佛教对人生对世界的四种认识。一是观身不净,我理解,大约是指我们的身体是不干净或者说是不清净的。二是观受是苦,大约是指我们的一切感觉都是苦原因和结果。三是观心无常,这个我体会比较深,是指我们的心思处在一个漂泊和动荡的状态中。四是观法无我。他所说的法,我体会大约是两种意思。一是指世界一切现象事物,二是指修行佛法。因为第一点无我,所以第二点要抛弃我的观念。虽然,在坐的大多数是游客,他讲的东西也许是最初级的东西,对我来说,也是崭新和高深的了。虽然我一时还不太能够理解他所说的话,但我能够感受到的,是他身上自然散发出来的庄严与清净。 他坐在那里,说话语调平缓,表情淡定自然。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说话的人目光不动的人,虚幻而慈祥。他的身体也不动,只是在那里自顾自地说,虽然他的位置不高,但有一种君临的气度,仿佛他的声音和气势笼罩着全场,大家鸦雀无声。 我瞄了一眼身旁的妍子,她可以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法师出神,非常恭敬和专注,没有看我一眼。她专注的眼神中,仿佛笼罩在一片光芒之中,此时的她神圣而伟大,平静而宽容,仿佛法师的法力已经浸染到她的内心,她由内而外展现出圣洁和美丽,这一幕让我有点不敢相信,甚至让我有点崇敬她,她这么快就融入光芒,几乎充满了神性。 “唵嘛呢叭弥吽!”他最后念到。 “唵嘛呢叭弥吽!”大众也随着他念到。 “唵嘛呢叭弥吽!”我也跟着念到,那一刻,我全身犹如一面鼓,所有细胞与气流,都随着这句咒语而震动,大地在震动,世界在震动,象梦中大洪水来临前的铺天盖地,最低沉的震动。震动过后,是类似于完全空白的平静,一丝安定和喜悦开始氲氤。 礼拜、叩头,妍子学得有模有样,她目光专注,目送喇嘛的离开。我发现,我就在她身边,从进这屋开始,她没看我一眼。这可是第一次。 我们出来,妍子在出门前没有牵我的手,出门后,她又手合十,对着门里又弯了弯腰,这是她发自内心的虔诚。然后,她抬起头,平静地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几乎没有一点世俗感情的色彩,倒有一种母性的光辉和悲悯的宽容。她突然伟大高尚起来,我有点自惭形秽。 当妍子重新挽着我的手时,我几乎有点感动。在感情上,我一直占据着主导地位,我相信并习惯了妍子对我的依恋,并自以为理所当然。我把自己对她的好、向她的求爱,当成自己的良心和某种恩赐,当成某种回报和感激。但今天,当她松开我的手,被另一件事情吸引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过去并没有充分意识到,妍子对我的重要性。因为,她拉着我的时候,我内心充满了欣喜和温暖,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心跳。 感情也需要离开一点距离来观察的,某次细微的空白,某个走神的瞬间,再次碰上的目光和体温,你会体会到一次新的爱情。 我看了看她,她也看了看我,我是不是在笑?她还在看我,我低下了头,我是不是脸红了? 真的,在这个瞬间,感受到了自己的内心:我爱上了她。 心跳,在爱你的人面前是掩藏不住的。妍子感受到了,她蹦蹦跳跳的,用挑衅来享受我对她的爱情。“哥,你刚才看到美女了?怎么脸都红了呢?” “别开玩笑,这还有庙子里呢。”我极力回避。 “哼哼,不好意思吧?我都看出来了。” 她踮起脚,靠近我耳边,轻声说:“承认吧,看见谁了?” “我的眼里只有你。”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冒出这一句歌词,连我自己都觉得害臊。 这句话真的不是有意的,也没过大脑,但是就这样说出来了。 突然觉得耳朵有点热,有点湿,妍子居然在大白天,悄悄亲了我耳朵一下。我觉得突然,她也觉得突然,我们都低着头,漫无目的地随着人群向前走。 抽吸鼻涕的声音,我听到了,低头看她,她将头扭一边,不让我看,我翻开她背后的背包,拿出一张餐巾纸,递给她,她擦了眼睛我鼻子,然后,还是不看我。 我拥着她,捏了捏她的肩膀,她突然跑开,向寺庙外面跑去,我赶紧在后面追,追到门外向右拐角,一个没人游客的空地,抓住了她,把她抱在怀里,她大哭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打我的手背,任泪水和鼻涕在我胸前蔓延;她只是激动地打我,我只是把她抱得越来越紧。我知道,这一刻,她真正接受到我的真爱,我无意的表达最真实,她理解了。 她抽泣的身体颤动,我闻到,她头发散发出迷人的高贵的芳香。 我在这芳香中迷失,感慨和激动占据着我的情绪。不知道过了好久,她突然平静下来,说了句:“哥,我们继续走吧,看看还有什么。” 在我发愣和感动的那一段,时间是停滞的,这是我的空白。她离开我时造成的空白,给我带来了此时的空白,这就是空吗?佛教所说的空?在这个空里,我们产生了爱的激动和平静,我和妍子从此完全不同。这是有吗?“空有不二”,是这样理解吗? 我们都知道,从此后我们将会不同。我与她,已经不需要展示爱意了,已经不需要试探对方的心情了,我们彼此真正的确认,就在今天,已经完成。 当我们再次手牵手走路的时候,其实跟没牵手有什么区别呢?当我们互相问答关心的时候,与对看一眼相对无言有什么区别呢?心在一起的人,不怕距离、不怕沉默。 如果距离和沉默都不是问题,心与心拿什么交流呢?我真的感受到了交流,那么交流的通道在哪里呢?秘密的通道无处不在,就是心本身吗? 她在前面蹦蹦跳跳,我在后面幸福得不得了! 打断这个情景的是一句问候:“你们也来了?” 一看,问话的人是民宿的男主人,我和妍子不约而同地感到吃惊。 “我们刚到,你怎么也来了?”妍子首先说话。此时的她,已经恢复了常态,女人,由兴奋转移到正常,要不要这么快! “我听说活佛来了,也来听他讲法。想不到碰上你们,缘分吧。”男主人这两天跟我们说的话都比较简短,但今天估计有点兴奋,他继续说到:“缘分这东西,就是奇妙。原来我到香格里拉拜访他,他不在,想不到他今天到丽江了,我居然见到了他。你们第一次到这里来,就遇上了活佛,你们真是有福气。” “我是觉得我们是有福气的人。”妍子充满了自信,与人对话也主动多了。是啊,她从此刻起,就真的自信了。她一直爱着的男人,今天真正地、确认无误地,向她表达了最简单最纯粹的爱,她有什么理由不自信呢?是啊,她没有理由不自信。她美丽活泼、激情纯真,她为了自己的感情付出一切,甘愿煎熬漫长的时光、甘愿付出心机和行动、甘愿自责和忍受痛苦,她今天确认自己的心得到了真正的回应,我爱她,她有百个理由值得我爱。她应当自信。 她是一个精灵,为自己的感情而生。我没有她纯粹,我没有她热情,我甚至不配做她的丈夫,我甚至还有施予者的高傲,我甚至还有自欺欺人的优越感,我愿意俯在她身下,礼拜她纯粹的感情。 “这就是原来一个活佛闭黑关的地方”男主人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我问到:“什么叫闭黑关?” “就是在一定时间内,也许三五个月、也许三五年,就在这里,不与外界任何人接触,只打坐看经,出来后经师父考核,如果没过关,还得继续进去闭关,直到合格为止。”我们来到一个土窑前,有一个窗户似的孔,朝里望去,里面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妍子拉了拉我,我才发现,妍子已经挽着我的手,恢复了原来正常的状态,我把她往前一撑,让她也站在那个高处,向窗户孔往里望了一下。 “那不跟坐牢一样?”妍子问到。 “这个孔是送饭的,即使是送饭的,也不能跟活佛说话,外界接触,更不可能。”男主人介绍到。 “这比坐牢还苦上十倍。”我说到:“我当武警时,看守过犯人,犯人坐牢有牢友说话,每天还要放风自由活动,比这舒服多了。你知道吗?没人说话,是最苦的。” 妍子不太明白,问到:“你怎么知道?” “这是一名犯人告诉我的。有个犯人说,他刚被抓起来的时候,也是准备什么都不说的,预备抵抗到底,因为他是个二进宫,惯犯。以为自己不承认,政府就不能拿他怎么样。谁知道,公安把他抓了后,前十几天,把他单独关在一个小屋子里,与世隔绝,听不到一点声音,更没有人来提审他,他都快逼疯了。十几天后,当公安来提审他时,他几乎没等公安怎么问他,他自己就主动说出来了。我问他怎么不抵抗了,你猜他怎么回答?” 妍子打了我一下,说到:“别吊胃口,快说!” “他说,好不容易找到个说话的,早就憋不住了,干脆全部招完,早点进看守所,起码还有牢友说话。” 男主人听了点点头,说到:“说话是一生的习惯,如果不让他说,肯定是最大的折磨。” 男主人是自己开车子来的,他问到:“你们是回去还是要再逛一会儿?” “回去吧。”妍子自作主张,这次,她居然没有问我的意见。估计,她知道,我也是想回去了。即使,我不想回去,她,我爱的人,作我的主,不可以吗?当然,她有这个权利。我爱她,她就是女王。 在路上,男主人跟我们讲了他的故事。 他们夫妇俩原来是做红木生意的,缅甸果敢人有自己的武装,也是华人,他与这些民兵武装关系打通以后,就把他们私自砍伐的红木低价买下来,转手到国内市场,赚得差价,很挣了些钱。 “但是,后来,有一次,他们一个民兵排长,带几个人偷伐红木,被另一派发现了,乱枪打死了,几条生命就全没了。我意识到,这个生意是沾血的,不能做了。所以,跟夫人商量,反正我们的钱也有点,我们都喜欢丽江,就在丽江买下了这个宅院,做点民宿,不图赚钱,只要维持运转就行。所以就开到现在。” 我感叹到:“怪不得,你们价格收得那么低,原来根本没打算来赚多少钱的。” “也不是不赚,赚少点,维持生活就可以了。况且,我们还是很挑客户的。你们家的,在网上发了一句话,我就觉得是优质客户了。” 我望望妍子,妍子望着我抿笑了一下,一跟我解释。 男主人倒是继续说到:“那句话我记得很清楚:老公说,南方好像有温暖。这是一句诗啊。” 我看着妍子,她好像漫不经心,但也有掩饰不了的得意。这一句真的是诗,我没说过这句话,但这句话,包含了所有来之前我对她说的全部意思。 妍子是个语言大师,我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丽江古城,是个外遇之城,我认识了新的妍子,有外遇的惊喜。 回到家,才下午三点多,游客们都出门了。妍子上楼收拾,男主人邀请我在楼下喝茶。 他拿出普洱生茶,玻璃壶和玻璃杯,金黄色的茶汤中,陈香弥漫,天井上午后的阳光斜下来,打在几株花上,阴影下我与男主人,相对无言,细细地品着茶汤。楼上的妍子、楼下的女主人偶尔冒出一个身子,影影绰绰,更显得寂静和安闲,我知道,他们追求的生活,才是真正的难得和高档。 “你们今天都去哪儿了呢?除了寺院。”男主人终于先开口。 “我们还到了东巴祭坛,总觉得那儿有股神秘的味道。”我当然没说我昨晚做的两个梦,因为,说出来,太不靠谱了。除了妍子,谁也不可能相信。 “那是一个秘密通道,如果你会穿越的话,也许能够听到远古的秘密。”男主人似笑非笑地说,给我的杯子再续了续茶水。 他这样说,让我大吃一惊,难道他知道我做过的梦?不可能,我谁也没告诉。难道他本人也做过类似的梦?不知道,我又不是他。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庄子与惠子的对话,已经证明了,心与心是不可比拟的,也是无法真正沟通的。 我只好继续问到:“你这么说有什么根据吗?” “所有古老的祭坛,都是历史的证据,也是穿越时间的秘密通道,用物理学的说法,这就是奇点。”他说这话时,并没有看着我,面是看着那柱从天井上透露下来的阳光,原来它是照耀在花盆上的,现在已经上移到墙壁之上了。时光在移动,但花盆还在这里。 他停顿了一下,自顾自地继续说到:“祭坛,是文明的标志,上面的刻画和形象,记录着祖先最沉痛最重大的历史事件,如果你能够读懂它,就等于重新回到那个时代,重温了那个历史。如果说奇点是空间穿越的秘密通道,从这个意义上讲,祭坛,就是时间的秘密通道。” 他仿佛隐喻者的角色,给下午的阳光镀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他没有看我,但他盯着阳光呢,虽然天井中看不到太阳,但我们都知道,太阳是存在的。光是通往太阳的通道,这个,我能理解。 “你所说的,我大概知道部分意思,就是太模糊太深幽,我不太知道其具体所指。”我老老实实地表达了自己的感受。 他终于把目光移向了我,笑了一下,说到:“我们之间缺乏一个通道,所以不太好沟通,也无法共享心灵的秘密。” “什么通道?” “心的通道,这在佛教里有,我没有开悟,所以,我自己也没建立起来。” “佛教中,有这个通道吗?”我非常怀疑他所说的话,这比心理学所说的玄乎多了。 “佛教成就者拥有六通,其中一通叫做他心通,这就是打开了心的秘密通道的人,拥有的一种能力。”他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继续盯着那柱阳光,说到:“空有不二,唯心可解。”然后对我礼貌地点点头,说到:“你慢慢喝,我要进去帮我家那个,收拾房间了。”起身离开,进了屋子。 楼上有声响,我抬头,妍子正转身进了屋,我得上去了。